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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有嘉鱼
作者:朱铁军
童年时,我和祖父母同住。那是座宽敞的北方平房,有三间屋,一处院落。祖父退休后无事,除了反复翻读一本残破的聊斋,便是饲喂他的一群金鱼。那时的光阴极慢,仿佛地球并不怎么转动似的,起初的几条金鱼没过多久,便繁殖成几百条。家中能装水的容器几乎都被祖父开发利用,从屋里到院中,阔瓶粗桶,旧盆老缸,都养满了金鱼。直到父亲搬来三口工厂里淘汰下来的、直径两米多、原本用来熬沥青的大铁锅,金鱼们才有了集中的居所。现在回忆起来,那些金鱼大多为文种和龙种,狮头、龙睛、蝶尾,红白花黑黄,翩翩然地缓缓游弋,将日子拉得更长。
我在鱼群中沉溺生长,几无玩伴,不喜外出,成日躺在院中的摇椅上,看白云苍狗,仿佛漂荡在一片浩浩淼淼的大水之中。而今拨开时间的卷轴,再重置其境,竟生出一股惶惶的无望之感。那种庞硕而无廓的寂寞,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时期。天黑下来,躺在炕上,两位老人便不再对话。在浓黑的夜里,只有祖父忽而燃亮的烟头,和他接连的咳嗽声。我央求他讲故事哄我,他讲的都是些民间鬼话:风雪夜,书生苦读,忽有叩门声,狐狸变作美人,不但影响他学习,还要吃他;有一男孩,剪完指甲乱丢,被一硕鼠收集,吃下,吸收其精魂,化作他的模样,并将他囚在鼠洞中,顶替了他的人生。
如此,在循环往复的岁月里,我的性情渐渐萌芽生长成形,以致成人以后,对所有或寂寥或暗淡或漫长的事,我都没有过多感触。小小年纪,我已能熟练繁育金鱼。每及春日回暖时,见雌鱼胀腹,游动变缓,雄鱼逐尾,我便知道要准备马鬃,将其铺于水底,不需多日,便有鱼卵密密附着。透明或橙色的,是活的;渐渐变白的,是死的,若不及时摘去,便要发霉,污染水体。在水温高的情况下,大概一周,小鱼便会破卵孵化,三日后,卵黄囊消化殆尽,它们就能进食了。祖父教我去沟渠里捞鱼食,选那些水浅的、被太阳直晒的地方,小坑亦可,水面表层总会有蹦蹦跳跳的鲜红可爱的水蚤,那是金鱼们最喜欢吃的。随着技术日益精湛,我逐渐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小缸,专事繁殖鹤顶红金鱼。到了初中时,我繁育的几条成鱼,竟活了七年之久。
可惜祖父并没有见证我的成就,他在祖母亡故两年后郁郁而终。那两年,我已回到父母身边,三叔一家陪着他。三叔将其中的一间屋子开辟出来,依着整整两面墙,定制了铁架和玻璃缸,为他造了一间高级的鱼室。可是祖父对游鱼的兴致却倏然大降,再无心思饲喂,终日闷在房间里,继续看他的那本破聊斋,直到离世。再后来,我读书就业,离开北方,来到潮湿的粤地,这里不仅河湖众多,还有大海。祖父少年时离开山东老家蓬莱砣矶岛,到了东北后落地生根,此后终其一生,都再未见过海洋。
恍然已过二十余载,其间搬家多次,即便在出租屋,我也会养一缸鱼。我有了女儿,她对生物并无兴趣,作为新生代的小孩,她不愿听那些古早的鬼怪故事,更热衷于哈利·波特和魔法。时间忽然变得飞快,我像这座城市的许多人一样,急急切切地活着。只有南方的鱼们依然如旧,烝然罩罩,像是我的一位位故人。
【作者简介】朱铁军,一九七九年生于吉林省长春市。一九九八年开始发表作品,有中短篇小说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山花》《作家》等文学期刊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下一秒》《心理师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木偶戏》《永夜》等,著有影视剧本多部,编著图书二十余部。深圳市作协副主席,《特区文学》杂志主编。
(图片由作者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