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满过后，陕南的农事在时光的罗盘里悄然转动，麦黄、菜绿、秧青次第漫过秦岭南麓的汉中地区，三千里汉江在这里陡然打了个漩，将二十四节气楔入褒斜道残碑的裂痕间，五门堰和茅坪堰的水车在农耕文明的浸润下吱吱作响。当第一声布谷啼鸣穿透傥骆古道的晨霭，汉中洋县的天光总泛着朱鹮的羽色，曙红里掺着青白，像谢村黄酒里的月影；当春末夏初第一缕霞光吻上洋县傥水河的石桥，油菜荚就爆出细密裂纹，麦芒就淬成金针，秧苗就唤醒了沉睡的换工簿，麦黄记三页，秧青留五章。这是山河时序与农人签订的永恒契约。
麦黄一晌，蚕老一时。四月的暖风最先染黄了汉中定军山山坳的麦田，麦穗随风起伏如波浪一般，更像诸葛丞相弹拨的古琴弦上的音符。老农赵友田磨镰刀的手势依旧保持着包产到户那年的节奏，刀刃却突然停在半空——对岸麦地里杵着的收割机，金属外壳映着山脊，恍惚是《天工开物》里跃出的铁牛。孙女捧着竹匾过来筛麦种，辫梢缠绕的彩绳和蓝牙耳机线搅作一团：“爷，几个月没下雨，农业农村局的车在后山测墒情呢”，老赵随声附和：“哦哦，麦收不要风，久雨没收成”。下午收工后，村口的老槐树下再现活契约，老文书用汉隶的笔法登记换工账目：“张家帮李家收麦三日，王家借赵家耕牛两日……”几名大学生调侃道：“文书爷爷，老水牛也是义务帮工吗”，并好奇的用手机扫描毛笔字准备录入电子记事本，抬头却见“天汉遥遥指剑关，逢人先问定军山”的宣传标语滚动播放在村口的LED屏上，墨韵与数据悄然交握。赵友田嚼着新麦仁砸吧着嘴，孙女在槐树下玩手机刷抖音，苍老的掌心摩挲孙女娇嫩的手，几代人的掌纹在月光里咬合成完整的契约——他手上是1982年分田时的界桩刻痕，她指间是现代科技的印记。
布谷声里，换工和帮工的队伍踩着时间的接缝来了。汉台区河东店镇老张家的大儿子拿着镰刀、提着梿枷来给“准岳父”老佟家帮工，说是来帮工，眼神却一直往未婚妻佟小满身上瞟。老佟从褒河河坝里窊了几瓢水，抽了几口老旱烟，把磨刀石按在隋朝石碑基座上，刀刃擦过青石的刹那，会迸出淡蓝色的火星，老佟说这是麦魂在苏醒，还说割下的头茬麦要供在庙前的石香炉里。佟小满驾着电动三轮车载着未婚夫往自家麦地里走，车把上挂着的智能手机循环播放《苹果香》。老佟耳畔传来三种时空的混响：东汉永平年间开凿栈道的凿石声、八十年代生产队上工的哨声、女儿手机里播放的音乐声，他捊下麦穗在掌心揉搓，籽粒饱满且发黄发硬。佟小满攥着镰刀在麦地里不知所措，邻居赵大娘便拢住她汗湿的手说道：“孩子呀，割麦子讲究‘虎口压穗，腕子画圆’，腕子沉下去，麦茬留三指”。正午歇晌，男人们用麦秸编成遮阳帽，女人们取出褒河水酿制的米酒，酒坛里沉着几粒糯米，晃起来咣当作响。佟小满和未婚夫分享着母亲送来的粽子，小满秀发上沾着的麦芒、脸上挂着的汗珠，像极了石门十三品摩崖石刻里溅落的朱砂拓片。
天河与汉江同时涨潮的夜间，洋县茅坪堰的水也涨到第七道刻痕，开闸放水时如铺开青罗缎一般，傥骆古道的风也突然裹了湿热。华阳古镇的男人踏着古道的月色拾掇秧田，枯藤老树上挂着的华为手机奏响《绣金匾》，老农秦月明赤脚踩进泥巴里，脚纹与三十年前土地承包合同的印章重叠。“插秧莫学猴跳涧，步步要踏北斗星”“秧薅三道出好谷，人经三师成高徒”，老秦将总结了一辈子的经验字斟句酌的传授给后生。老秦媳妇也不急不缓的收着油菜，她深谙油菜“八成熟，十成收；十成熟，八成收”的道理，木锨扬起金色瀑布，塑料布上的菜籽流成黄河。老英雄张富清故居坐落在洋县马畅镇，这里因三国时期蜀国的马场而得名。端午前后，马畅镇倪家沟的老黄牛成了全村的宝贝，牛铃响处，几个汉子赤脚跳进秧田。牛蹄踩出的新月形蹄印里，立刻有绿苗绣出涟漪。老马家新买的插秧机突突冒烟，却被老倪头拦在地头：“机器算个球，爷是庄稼把式，栽秧要有凤凰三点头的节奏，退步、分秧、插苗……”，灵巧的双手在镜面上绣出经纬。田间的音乐声，秧苗入水的轻响声，机械的轰鸣声，铁犁碰撞的叮当声，套在黄牛脖间的铃铛声，如交响乐般连成一片，恰似蒙了纱的编钟在奏《周颂》，这是庄稼人用筋骨写就的契约。
几架无人机掠过水面，在梯田投下星图光斑。洋县蔡伦墓祠向东不远处是大龙河畔，网红“虚白纪”穿着汉服与牛仔裤的混搭装束，教游客分秧的手势暗合两千多年前汉代陶俑的农耕舞姿：“这是我们新开发的‘古今农耕文明体验游'活动”。月色漫过她手腕的智能表盘，心率曲线竟与秧马吱呀的节奏同步。那年暴雨冲垮了邓家堰塘，铜锣声比往日急了十分，晨曦微露时，三四十双胶鞋已踩进泥潭。汉子们喊着汉调桄桄夯土筑堤，女人们用竹箕转运砂石，连村小的学生都运送物资出力。日头偏西，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漏出《梁秋燕》唱段，大伙感受着主人公梁秋燕在大跃进时参与农业生产的故事，跟着荒腔走板地哼，硬是把婉转的眉户调唱成了夯歌。端午节前几天，邓家堰塘的水给老郭家的秧田救了急，邻居帮老郭家换工插秧。待到新月爬上洋县龙亭镇白岩山，老郭家新栽的秧苗已在月光下站成秦俑阵。老郭媳妇给帮工的邻居家门把手上挂了一兜粽子，老郭又张罗着给邻居家的孩子们煮鸡蛋——这是傥骆古道传下的旧俗，情义比账本厚三寸。
月光漫过陕南的青瓦，悄然渗入汉中这片古老的土地。三国的鼓角铮鸣未曾湮没在黄尘古道，老农的镰刀在磨刀石上续写篇章，石门栈道的摩崖依然镌刻着故事，傥骆古道的足迹印证着历史的变迁，五门堰与茅坪堰的水车吟唱着新谱，无人机的轨迹在云端刻录故事，布谷鸟用叫声诉说春耕的密语……秦山汉水间这五千年的春种秋收，见证了藏在山河时序里的人间最古老的生生不息的不锈契约。（叶宝云写于二〇二五年端阳节）
作者：叶宝云
编辑：侯宜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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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核：姚启明